chuya.

男生徒

  他站在公交车上,在挡风玻璃后面,微微缩着脖子。他心里有点别扭,他不该跟她来这趟南方,他原本高又瘦,在这里显得更加突出,于是总不自觉佝偻一些,形象有点颓丧。她好像对他这样子不太满意,在路上总给他个背影。白天里,他见得最多的是她脑后的小辫儿。小辫子在阳光下一颠一颠,她也挺着身子,一颠一颠地,像个脑袋长反了的高傲小鹅。

  想着想着,他就觉得有点逗乐。她不耐烦地回头,见他傻笑,就又气又好笑地走回去,挽住他的胳膊,还泄愤似的往下拽一拽。

  她现在仍然挽着他的胳膊,他们贴得紧紧,车上的人也都贴得紧紧。他和她站在最外缘,公交车一晃一晃地,一些屁股和胸脯偶尔从人团里突兀出来,蹭到他身上,像胖人紧绷绷的鞋子绑带间无意鼓出的肥肉。

  那些胸脯和屁股相互挤压着,似乎渐渐融为了一体,他发现自己不将它们拆开看待,而是仿佛身后拥拥挤挤的人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古怪生物,它重重喘气,生长,变形,要把他的头脑融化了,吸进去。他盯着窗外,无限延展的夜色冷静了他的眼睛。

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她问,声音让人想起小小的圆圆的形状。她不受那个生物的影响,他想道。他觉得自己如果开口,嗓音大概会被拉扯成一缕一缕的。

  所以他笑了笑,摇摇头。

  车厢吱吱呀呀,不断喘息的沉默持续着。“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。”她突然说。“啊?”他一愣,马路上一只乳白的塑料袋飘过,他无意识地一帧帧捕捉那只塑料袋的形态,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,“为什么?”

  问出这句话,他的脸后知后觉地慢慢发烧。

  “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,”她像要弥补似的,小小的头颅亲密地靠上他的肩膀,“你记得上次我们去看天鹅湖,当时都挺高兴的,回来之后你却写,那些演员跳着跳着,就好像变成一条有很多只脚的大虫子;你还说你没有欣赏美的能力。”车厢一晃,她的身子轻轻摇摆了一下,嘴唇不安地抿了抿。

  “以前很多次都是这样,明明在一起待着,你却想一些别的。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,好像你不打招呼,就一个人去了别的世界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但形状没有改变,还是小小的,圆圆的,闷闷的。

  她的发丝蹭在他的短袖上,挨着一小片皮肤;有些痒,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怜爱。但酥麻感渐渐消失,肩膀受到的压力却愈加鲜明。

  他短促地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硬梆梆的。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,应该搂住她,安慰她。但一阵烦闷过后,他的思维仿佛静止了。他被背后的生物同化了,脑子仿佛海绵,又空,又闷,又湿滑。她也没再说话,依然靠着他的肩头,他挺一挺身,没能摆脱,却从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:缩着肩膀,耷拉着眼睛,没来由地显得阴郁。

  他忽然想起五岁时从镜子里见到的自己,偷偷穿上了妈妈的丝袜,觉得害怕又好奇。那时的他也显得灰扑扑的,但那是镜子的颜色,是袜子的颜色。

  他现在好像又被那只丝袜缠住了,丝袜是这秋夜,灰黑色的,又凉,又闷。丝袜缠住他的声带,包住他的脑子,使他在这样的沉默里反而觉得释然——通常时候,沉默总像个什么东西,硌着他的喉咙。

  她的体温依然紧紧贴着他,一动不动,在这样的沉默里像个发烫的小石子,反而使它更加牢固了。他希望不要有尖利的响动打破这团沉默,背后的生物发出窸窸窣窣的絮语,也只是在维持它,助长它。

  单肩背着的旅行包滑到臂弯处,他的半个身子微微一坠。但他没去管,她依偎着的头颅也一动不动。

  他的目光浮向外面,外面的景物无限延展,柏油路比夜晚更黑,落叶一群群奔逃,道路两边的树柔弱地摇晃,不出声地在哭泣:是风让它们流泪,它们又哭出更多的风。

  这才是另一个世界,他想。他的头脑混混沌沌地随着延展,像一张铺开的保鲜膜。那些景象有自己的规则,因为这些规则,风要吹开布帘,拍打卷帘门;树要哭泣,要列队指引通往孤独的道路;而落叶要窜逃也是因为这些规则,它们因为它而不怕死亡。人们生活在这些景物中,但规则不在他们身上作用。规则对待我们就像对待闹市里的狗。

  她微微颤动了一下,但他把这丝颤动抛到窗外,沉默仍然存活。

  外界的规则因为这丝颤动掺上更多杂质,人类越稀少,规则就愈纯粹。他冷漠地看着街上的落叶,在挡风玻璃底下被碾碎,余下的搁浅在路边,灰扑扑地,颤抖着。

  他开始猜测落叶背负的规则,落叶卷到马路上,它们希望被碾碎,然后去到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,只有纯粹“规则”的地方。

  规则在追求规则。他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,像是从自身抽离出来,审视一个陌生的,缩着脖子的干瘦男人。他这时感受不到背后生物的温度,甚至她的温度。他感到浅浅的快乐,好像保鲜膜上附着的一层油脂。

  吱嘎。一声响,一扇车门,一盏悬在头顶的橙黄的灯。“往后退,让一让!”一个黑影走上台阶,恍然间他竟以为那是实体化的规则。规则在灯光下逐渐褪去身形,一位乘客。

  景物静止,灯光一摇一晃,人们嗫嚅着挪动。他看到的自己消散了,身边的温度开始复活。他把旅行包轻轻甩回肩上,空着的手揽住她。她没抬头,他只看到她乌黑的发旋,一丝温情在他的心里荡漾开来。

  他哄劝地说:“走,我们去后面。”

  然后他耸着肩,把背后的巨大生物破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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